傳藝蛇好年

 春節的九天假期，意味著保姆跟我們一樣放九天假。自從八月開始托嬰後，這是第一次長達九天與品杉朝夕相處。術業有專攻，對於我和Polly來說，上班顯然比照顧品杉容易且輕鬆許多，尤其到了職涯後期，工作上已不須有追求。而品杉的人生才剛起步，每一分投資都可能改變她的未來。所以，儘管這九天沒有出遠門，我們還是盡可能的安排各種不同樣貌的行程，以彌補平日上班時無法陪伴的空白。

既然在台灣過年，就讓她感受華人熱鬧的過節氣氛。距離家裡1.5小時車程的宜蘭傳統藝術中心，是老少咸宜踏青的好去處，對於嬰兒也是十分友善。轉眼間，距離上回來這裡已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，那時品杉還不知道在哪裡哩。

和我們想法一樣的父母真不少，我們早上11點抵達時，停車位早已客滿，園區內已經熱鬧滾滾。高掛的大紅燈籠，非常有農曆新年的味道，在都市裡除了百貨公司，已經很少有這樣傳統的布置。

吃米糕是過年的傳統文化，上一次吃米糕不知道是幾年前事了。

看著滿桌的食物以及陣陣的飄香，品杉一直嘗試想參與我們的午餐，

我請她照照鏡子，讓她知道只有兩顆牙齒是還無法咀嚼的。

紅燈籠大概是最能代表農曆年的布置了，但比起大紅燈籠，品杉對於紅色的糖葫蘆更感興趣，喜孜孜地望著巨型的糖葫蘆流口水。

品杉來，福來。

去年品杉的出生，的確帶給我們全家滿滿的福氣。

就連高達七成下雨的過年假期，在我們出遊期間賞了個雲淡風輕的好天氣。

品杉稚嫩的眼神看不懂台灣傳統文化究竟是什麼玩意，但她沉浸在傳藝中心的布置中，想必感受到過年期間四處五顏六色，人們見面互道恭喜，四處扶老攜幼、人山人海的熱鬧氣氛。

有錢沒錢，生個娃兒好過年。

陪著品杉認識這個世界，彷彿讓自己重溫了一次童年。

品杉很幸運的，有健康且疼孫的爺爺奶奶以及外公外婆陪伴，有品杉的地方就有他們的身影。

有了她們的幫忙，我們更能自由地展開雙翅帶著品杉飛翔。

雖然，品杉對於陌生環境，目前尚無法自然的獨處，

只要將她放在地上，她不是緊張到呆滯就是縱情哇哇大哭。

勇敢接觸各種人群、認識環境是現階段我們對品杉小小的期待，

與人群互動以及面對陌生的勇氣，是人工智慧無法取代的人類特質。

從兩年前開始，我們的足跡，從世界地圖，縮小到台灣地圖，再從台灣地圖，縮小至北台灣地區。移動的地區也從大山大海，轉變成交通便利的地方，再侷限到親子友善的場所。

回想四十幾年前，我的小世界不也是從親子友善場所出發，然後一步一步擴展到世界各地嗎?

身為爸爸之後，我才發現台灣育兒資源非常豐富，育兒補助也是相當優渥，

然而，台灣的生育率依舊是全球倒數，我覺得最大的原因是大部份年輕人不曉得育兒有趣的地方。就如我當初，現成的有趣的事情太多，以至於完全沒有思考將生兒育女放入人生規劃當中。

跑了傳藝中心與壯圍沙丘之後，精彩的一天就在蘭城晶英的紅樓烤鴨中畫下完美句點。

今天是Polly生日，用餐期間，品杉格外安靜地沉睡在娃娃車上，

好讓我們得以專心地享受桌上的每一道美食。

飯店應景布置成新年的模樣，祝福每位來訪的賓客都能有一個好年，

有女萬事足，相信有品杉加持下，好年會一個接著一個來。

今天大概是品杉出生後，第一次挑戰體能極限，儘管她自始自終都是坐轎的，對於未滿一歲的嬰兒來說，光是長時間清醒著，就是件相當不容易的事。

隔天，品杉出現偶爾咳嗽的輕微症狀，好在休息一天就自然恢復了。

反倒是我和Polly陸續出現流鼻水頭痛的感冒症狀，趕緊掛病號。

我們春節最後幾天假期，就在床上休息與鼻涕相處中度過。

淡水蛇漫漫

 爸媽深知我去年一整年都沒有出國旅行，可能會想出去透氣，便問我今年過年長假是否有計畫出國走走，期間他們樂意留在台灣幫我帶品杉。

聽到著個提議，要說不心動很難，但不知為何，這個念頭瞬間消失。這是品杉出生後的第一個農曆新年，讓她體驗一下家鄉最重要節日的氣氛，對於她往後自我認同會有一定的幫助。於是，今年長達九天的春節假期，我們哪裡也沒去，就在熟悉的城市與熟悉的人們，過著平淡的生活。

隨時尿尿、喝奶與嗜睡，是嬰兒的日常。有品杉在身旁，我們走得格外緩慢，也無法走得太遠。嬰兒的注意力是短暫的，雖然可以和大人一樣接受外界的刺激，但不像我們可以專注一件事，將所見所聞經過大腦統整，收納成回憶。

於是，整個春節全家都環繞著品杉，帶著她來到淡水晃晃。眼前我們熟悉的景色、呼吸熟習的空氣，感受多變的天氣，對於品杉而言，都是既新鮮又陌生。

出門在外的品杉，電量總是異常的飽足，用盡各種方法想和周遭的人事物互動，

她稚嫩的大腦，就像一塊新鮮的海綿，正快速吸收外界環境所帶來的資訊，雖然她不懂我們說的語言，但我相信嬰兒有自己建構資料的方式。

抱著品杉站在巨蟒下，她無動於衷，毫無畏懼，

反而將她獨自放在無害的榻榻米上，她馬上板起臉孔，滿臉驚慌，

獨自面對陌生的環境，不知所措在是動物本能，

驚嚇幾次後，原本舒適圈就在不斷嘗試與挑戰中日積月累的擴大。

我們越來越勇敢，是因為知道自己有能力足以克服眼前的困難，

或者，背後有堅強的後盾可以依靠。

這幾天到餐廳用餐時，品杉在推車上總是坐立難安。

雖然她不會說話，卻充分利用肢體，表達她不想被晾在一旁的心聲。

我拿了一旁的兒童座椅給她，她高興地破涕為笑，高興我們懂她的語言，高興可以和我們一起同桌。

同時，我也為了能讀懂品杉的語言而沾沾自喜。

這是品杉第一次坐上兒童座椅，值得紀念。

春節假期台北的天氣格外的晴朗，攝氏十五度涼爽的氣溫搭配和煦的陽光，賞給我們一個悠閒的假期，我想倘若選擇出國旅行的話，肯定來匆匆去匆匆，無法如此悠閒自在。

淡水在過年期間，湧入非常多的外國人，大部分是來自韓國以及東南亞國家，

他們有的是觀光客，更多的是難得可以放長假的移工朋友。

東南亞移工是台灣相當重要的勞動力人口，從農場、漁港、工廠、長照到餐飲，幾乎離不開我們的生活，希望他們也能感受到台灣過節的氣氛。

和去年一樣，圍爐選在淡水的海宴餐廳，可能因為物價上漲，菜色乏善可陳。

儘管如此，包廂的用餐環境，的確很適合有小朋友家庭的聚餐。

小叔叔與小嬸嬸特地做了一個可愛的紅包袋，裡面裝了鉅款，送給了品杉。

雖然品杉不是含金湯匙或銀湯匙出生，但是她所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關愛。

無論我們走到哪裡，她都是大家的焦點，

不知道她小小的心靈能不能承受如此滿溢的關注?

品杉還不到一歲，枕邊放的壓歲錢，是我小時候的好幾倍多，

我計畫將它投入市場，等到她一定年紀後，希望這些長輩的愛，足夠幫助她朝夢想前進。

春節假期，同事們、朋友們陸續出國旅行，

而我，哪裡都沒去，陪著女兒在台北過年，一樣開心。

希望她也和我們一樣快樂。

金愛傳(下) - 月落星沉

不像爺爺日落西山時是在醫院病房，奶奶是在家中輕輕的嚥下她最一口氣。沒有任何醫療介入，不沉不痛的走完她的生命旅程。但他們相同的是，都選擇以不打擾家人的方式，悄悄地遠行，就連生後的儀式都格外的儉樸。

多年來，爸爸叔叔們用心的照顧奶奶，在這一天真正來臨時，他們可以輕鬆地收起悲傷的情緒，專心處理後事，成為我們這一代人最好的榜樣。

家人婉拒所有念經的法會、儀式及輓聯，就連告別式也簡化成僅用一只簡單電子相框，串留著數張奶奶的相片，代表對於金愛的追思。

靈堂前，幾朵花瓣載著對於金愛的祝福，飄向世界的遠方。親人見面時，閒話家常，就和平常見面時一樣，因為金愛肯定喜歡看到家人笑容滿面的樣子勝過悲傷的表情。

今天，我們不需要穿著戲服，也沒有陌生的劇本要演，

靈堂在一個小房間中，是一間奶奶即將前往另一個世界的任意門，有四天的時間供親友們帶著祝福來此送行。

我們沒有人知道那個世界長的什麼模樣，但總有一天我們也有機會體驗。

子夏子貢一樣的嬉戲，品杉一樣的喝奶，他們不懂奶奶為什麼在這裡，只看到今天這裡格外熱鬧。

爸爸幫奶奶買了頭等艙，看起來比淡水家的床更加舒適，

啟程前，奶奶到貴賓室享受一小時的雙人全身按摩Spa服務，讓她從頭到腳通體舒暢後再出發。

媽媽看了奶奶滿臉舒服的模樣，不禁讚嘆說，她以後也要有相同的服務。

不知是怎麼中籤的，我有幸獲邀陪著奶奶搭上凱迪拉克的接駁專車，前往她位於金寶山的新厝。一路上風光明媚，就像是我們平常出門踏青。司機說車子經過山洞或者過橋時，記得要提醒一下奶奶。我心想奶奶才不想聽這些嘮叨無意義的話，向奶奶介紹沿路風景或美食她會更加開心。

新厝位於雲霧繚繞的半山腰，透天的別墅沒有電梯，金寶山派出十人扛轎大隊，將奶奶的床從樓梯一階階的扛到屋子裡。七年前，爺爺也是從這裡開始他的時光旅行。

爺爺當時身上帶的是他最愛的香菸和威士忌，現在奶奶則帶了幾隻娃娃還有一隻小鹿斑比。領航員說第一次看到有人遠行攜帶寵物的，還好沒有禁止寵物進入的規定。

世俗的紙錢以及硬幣，她分文也沒有帶走，全留下來給了子孫後輩。

因為能讓往後旅程順利的，是她滿載的功德與善良。

領航員板著臉孔，要我們排隊一一的與奶奶說些祝福的話。

當時場面嚴肅的很不自然，害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要怎麼把話說到心坎裡，

而且舟車勞頓來到這裡的奶奶，應該已經疲憊的想歇息了吧。

我們都知道，依照奶奶的個性，無論我們說了什麼，家族成員能夠齊聚一堂來此送行，她就心滿意足了。

隨後，業務人員向我們推銷加值服務，說把牌位擺在這裡，每天固定時間祭拜，供應三餐。

兜售這種看不見也磨不著，很玄的服務，我在想應該不太有人會買單，

不料，耳根子軟的爸爸看到整間滿滿的牌位，當下就樂意的加值了。

後來，等到大家都離開後，看到中間鎮守一尊閃閃發光的神明雕像，

我忽然領悟到，原來這就是台灣特有的文化。雖然學校沒有教，書上沒有寫，大人不會明說，

但當科學無法解決的生老病死，就是神明掌管的世界。

神明的世界，不是我俗人的邏輯足以理解的。

今天，把奶奶交給神明照顧，是一個相當妥當的決定。

只是，我還是很好奇奶奶到底三餐要吃什麼?

我猜，在天上的奶奶看見我們開開心心享受美食時，會比吃佛堂裡準備國王的三餐更加飽足。

幾天後，我們在奶奶家附近餐廳圍爐，她事先替大家準備好過年紅包，假爸爸之手發送給了在場的子子孫孫。只是，這也是最後一次拿到奶奶發的紅包了。

在這月落星沉的農曆年前，奶奶踏上了另一趟旅程，祝福她旅途平安。

金愛傳(上) - 卡哇伊歐將

我的奶奶，高金愛，出生於艋舺生意人家，身材十分嬌小。在家排行老二，年幼時在烽火連天的雜貨店中長大。勤奮向學的奶奶，畢業於中山女中，寫了一手好字，日文與中文都難不倒她。可惜的是，奶奶沒有繼續承接家中生意，在當時社會氛圍下，選擇了結婚生子，透過介紹與當時在布莊做生意的國材結婚，從此一輩子跟隨在爺爺身邊，當了一世的家庭主婦，陸續生下五個娃兒，其中老大就是我的爸爸，C.W.Chen。

爺爺的生意蒸蒸日上，服侍在商場叱吒風雲的爺爺，打理幾百坪的別墅，以及撫養五個小孩長大的重擔就落在奶奶身上，那個年代的生活不是我們這一代人可以想像的。然而，在爺爺經商穩健的經商與投資策略庇蔭下，金愛一輩子可謂豐衣足食，未曾為家中經濟煩惱，就連家中有多少積蓄都沒有什麼概念。

即便家境優渥，奶奶克勤克儉、不貪心的個性，給爸爸叔叔姑姑們非常良好的示範，以至於這樣富足的好日子能夠有效的傳承下去。而所有財富當中，我與妹妹可以說是奶奶的兩顆掌上明珠了，每次回北投公公家，即便家中已經有很多現成的日本進口的餅乾糖果，奶奶總是別出心裁地自製各種點心給我和妹妹，討我們歡心。

每年過年的紅包袋都是奶奶親手繪製的，限量就我與妹妹兩枚。

由於爺爺限制兒女們每年回家的次數，我們與奶奶相處的時間並不多，但她念日本童書給我們聽的回憶，就算已經過了四十年，依舊沒有褪色。

奶奶溫文儒雅，或許是承襲日本傳統，自從我有記憶後，從未看過她發過脾氣，

她與世無爭，隨和的處世態度，遺傳給了爸爸，也鑲在我和妹妹的基因當中，

樂天知命，對事情永遠都是正向的態度，是奶奶給我們最好的禮物。

當爺爺晚年將心鎖上，拒人們於千里之外後，奶奶就成了他唯一的陪伴，

奶奶漸漸地與世界疏遠，雖然那不是她喜歡的樣子，

因此，我們與奶奶之間的互動，便僅限於逢年過節的飯桌上，

我想除了宗教信仰外，能夠長年跟隨在嚴肅的爺爺身旁，必然有她樂觀又堅韌的一面。

奶奶很少出門，但是只要出門肯定穿著非常體面，一看就是位令人尊敬的長者。

奶奶很少發表意見，一切都以和為貴，大家和樂融融，就是她最大的安慰。

於是，世界再怎麼紛亂，社會再怎麼複雜，她都能心平氣和的生活著。

奶奶雖很少外出，但思想在那一代人來說相當開放，

奶奶看電視、追劇，也有臉書帳號，有空會滑著爸爸買給她的i-pad看Youtube。

為了生活與照護方便，爺爺與奶奶晚年賣掉北投的別墅，搬到天母小社區，爺爺跌倒住院後，子女們為了就近照顧，搬到了淡水新穎的大樓。

七年前爺爺過世後，奶奶就是我們家族中最長壽的長輩了，

此時，年邁的奶奶即便有出門的想法，身體已經是相當吃力了，

在小叔叔小嬸嬸精心安排下，奶奶坐上輪椅，搭著高鐵去了一趟台中，

這也是奶奶這輩子最後一次出遊了。

晚年，奶奶因為骨質酥鬆，家裡找了一位年輕印尼籍看護陪伴，避免奶奶因重心不穩而失足。

七年的歲月中，爸爸叔叔們排班打理家務，於是給了年邁的奶奶與子女們有互動的契機，

奶奶除了支付看護薪水外，堅持支付每位來打理家務的兒女們每月五萬元的車馬費。

我想，有如此有智慧的奶奶，是我們全家族的福氣。

奶奶看著我和妹妹長大，求學，工作，結婚，她對我們從來沒有要求，如果有的話，也是她心中小小的期待爾已，從來不曾給我們壓力。

而妹妹和大為就算工作再忙，每次爸爸一說要回淡水奶奶家，她們必定義不容辭地將事情都排開。2019年一月，奶奶九十歲時，我找了一天請奶奶和我說說他年輕時的故事，一面翻著黑白的老照片，一面回想幾十年前發生的事情，話匣子一開就是一個多小時。

阿嬤一生平安順遂，在她的字典裡，沒有夢想兩個字，健康和氣是最好的日子。

五年前子夏的誕生，讓奶奶升格當阿祖，讓奶奶這一輩子更加的圓滿，尤其每年過年阿嬤握著子夏的手，聽著子夏叫她阿祖開心的表情，似乎訴說著她的生命有了延續。

去年過年，我們買了一盆鮮花去奶奶家，本來今年還要帶一盆過去的，沒想到就沒有機會了。

去年五月，品杉的出生，給了奶奶一個驚喜，她沒有料到我和Polly居然在結婚多年後，才生下這名可愛的娃兒。可惜，那時候的奶奶體力已經走下坡，無法久坐，腦筋也退化到再也無法叫出我們的名字了。

年輕時曾環遊世界的奶奶，看過大山大海，才疏學淺的我，很難理解晚年的她能夠長年待在家中，每天日出落，反覆看著窗外相同的風景。

倘若沒有爺爺的枷鎖，或許我是有機會與奶奶一同欣賞各地風景的。

爸爸說，奶奶心中始終住著一隻可愛的娃娃，

就像小時候奶奶總是用"卡哇伊歐將"稱呼妹妹，意思是可愛的妹妹。

可愛之人，眼裡看什麼東西都是可愛的。

這位可愛的娃娃，於過年前一周在淡水微笑莊園安詳的辭世。

高金愛，台灣台北艋舺人，陳國材之妻，C.W.Chen之母，我的奶奶，品杉的阿祖，生於民國二十一年，卒於民國一一四年，享年九十四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