聚散終有時

會想寫這一篇文章，是為了紀念兩個人。
一個是面試我進公司的人，一個是看著我工作的人。用紀念兩個字，意味著他們離開了公司，前後差不到兩星期。

廖副總，非口服劑型單位的總管，我私底下都稱他"阿罵"，一方面是她的年紀，一方面是他很會罵人。第一次見到阿嬤是面試的一個半小時，她帶著和善的面具，讓我誤以為在她底下做事會如沐春風。隔天就收到公司的錄取通知，因為阿嬤，我進了香腸製藥，開啟我在製藥產業的職涯。陰錯陽差，第一天上班，我就被老闆分派去分析部門，阿嬤與我就這樣擦身而過。然而，雖然分處不同部門，與阿嬤還是常常有業務上往來。阿嬤對於預算控制得非常緊，每一筆請購單好像是在花她帳戶裡的錢，錙銖必較，因此也得罪了不少廠商。她更講求CP值，把每一個下屬的時間都塞得滿滿的，年終幫員工加薪或晉升，幾乎不曾發生。在阿嬤底下待過的部屬，要馬臉皮很厚非常耐罵，要馬很快就陣亡，年近七十的她，飆起話來如河東獅吼，中氣十足，沒見識過的人，第一次接招肯定難以招架。阿嬤的脾氣，讓她在公司內朋友很少，大家都將她視為鬼神，敬而遠之，尤其是與她業務越親近的人，畢竟大家是來工作的，不是來挨罵的。

兩年前進入新藥部門後，與阿嬤的接觸越來越頻繁，開始接受零星的炮火攻擊，大部分我都能一笑置之，偶爾心情會被她弄遭，但都是極為短暫的事情。阿嬤一方面喜歡拿她過去的經驗來教訓我們，另一方面也讓下屬有機會去外面接觸新的訓練，很少聽她誇讚下屬，每次和她交換意見，站在她面前總是被訓斥得像是恨鐵不成鋼。於是，她的部門，總是充滿著抱怨、草人插針的負面能量。大家都期待她哪天生病請假，或是出國旅行，甚至祈禱早日退休。但她身體卻是格外的硬朗，鮮少有請長假旅遊的計畫，每天做事戰戰競競，早出晚歸，絲毫沒有退休回家養老的跡象。

這個月，她迅雷不急掩耳的提出了退休的辭呈，跌破了公司所有人的眼鏡，一路所向披靡的廖副總，在外力的驅使下，匆忙結束了她四十載的製藥人生，辦公室內積累的文件，整理了一整個星期，才清理完畢。下台一鞠躬的那一刻，居然一個掌聲也沒有。我卻觀察到她卸下重擔時，臉上露出前所未見自然的笑容，宛如一位慈祥的老奶奶。

她送給我們一本書，沒多說些什麼，走的無聲無息，連衣袖都沒揮。

彝萱，分析化學部門的總管，是公司最資深的員工，我們都直接叫她彝萱，後面沒有頭銜。我剛到公司的第一堂課，是她給我的職場倫理課程，讓我知道職場不比學校，比做事更比做人，真理並不是檢驗一個員工價值的標準。彝萱認為博士就應該具備自律與自學的能力，所以我被分配到的課題，對於實驗室來說都是新鮮的、沒有解答的問題，不像大部分的分析員一日復一日的跑著類似的實驗。如果說廖副總是大罵，那彝萱絕對稱得上小罵，分析部門被她罵到落淚、跳腳、離職的大有人在，急性子的彝萱，對於脾氣的掌握並不是太好。儘管如此，沒有結婚的她，將實驗室當作她的家，她給我上的第二堂課，就是遇到實驗要趕工，上平日班得加班到夜深時，她總是最後一個關燈離開的人，遇到假日得加班，她總是叫我們多報一些補修時數，遇到問題也隨時連絡的到她。實驗出錯或延遲，她雖常暴跳如雷，但當公司在究責時，她一夫當關擋下了所有的明槍與暗箭。

於是，我接觸到的所有部門中，化學分析是工作氣氛最佳，員工感情最好的一個部門，大家假日會一起約吃飯出遊，相較其他上班好同事，下班不認識的辦公室文化，彝萱對於部門向心力的經營，無疑是位難得用心的主管。學歷不高的她，縱使無法解部分科學上的課題，但底下的人普遍相信，有她在，分析部門就在，她坐鎮，沒人趕動分析部門一根寒毛。分析部門自成一個封閉的小世界，對於公司整體營運來說，讓高層頗有微詞。

我跟大部分的分析員一樣，以為彝萱會與公司共存亡。某一天，彝萱被人資叫進辦公室，告知她今天是她在公司的最後一天，盯著她收拾打包，連下台鞠躬、交接的步驟都免了，留下的是一整個分析部門的錯愕。我沒看到彝萱離開時的模樣，只聽說她沒有太多的眷戀，是如釋重負地離開，連走都走得非常有霸氣。

她走的匆忙，沒機會當面和她說再見，其實，之後要再相見的機會也不大。

兩位公司的中流砥柱，廖副總與彝萱相繼的離開，究竟有多少人在乎?
無論是否看透背後的運作與崮中情節，沒有她們，公司依舊照常運作著。
在我眼裡，她們在岡位上的日子，盡心盡力，沒有對不起公司，
公司允諾的薪資與福利，一點也沒有少給。

對於"工作"，我有了不同的體悟，
在這裡工作，就是單純的買賣、交易行為，不多，不少。
對職場上的善與惡的定義，雖然給我很大的衝擊，卻不是任何一個人能公正評論的。
幾年後，老員工們相繼的離開公司，事過境遷，廖副總與彝萱這兩位叱吒一時的人物，很快地就沒人知曉，就連曾經與他們交會的我們，這兩號人物，也不知道會在我們心中存放多久?

聚也有時，散也有時，在公司、在人世，渺小如你我者，什麼也留不住。江湖的奧妙，也不是我者可以任意遨遊。當初，我在人海茫茫中遇見了妳們，如今，妳們又好好地還回了人海中。去與留，就讓時間來解釋。
廖副總與彝萱，離開了是非，遠離了紅塵，祝福妳們在未來的生活中找到自己，在遠處找到詩意。